同人二次创作《银英》、《铁达尼亚》。帝国双璧,A公爵,502 ,微量军迷。
曾用id:子规maya

[旧文重发/罗米] 你好,欢乐;你好,忧伤

收录在《双璧》本中的文之一,属于《第十二夜》系列。艺术家提督梅克林格视角的帝国双璧文。新帝国历003年左右、失去罗帅两年、失去皇帝一年半的米达麦亚。

是我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文,里面有些东西,曾是大学时代的我喜欢的:费里尼的电影、歌剧院的故事、保罗·艾吕雅的诗和一点点萨冈式的小清新文艺风格wwww

不过现在看来也很幼稚就是了。贴出来算是纪念青春吧。

阅读提示:

1、原著背景,拾遗补缺。时间线在原作正传结束之后:传奇已经结束,历史即将开始的第一年。

2、从梅克林格视角看帝国双璧:被留下来的人和浮光掠影于历史长河中的人。

3、微虐预警。一个有点ooc的大米预警。

4、属于“第十二夜”系列。前接《A Postcard to Henry Purcell》,后续《Afterlife》。

了解以上注意事项请往下阅读。




插图是画手 eRin 在《双璧》中为此文所配。米达麦亚抽烟的一幕。(其实田中老师非常反对抽烟,整部银英中找不到一个抽烟的,这也算ooc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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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欢乐;你好,忧伤  


再见,忧伤。

你好,忧伤。

你被刻在天花板的缝隙里。

你被刻在我爱的眼睛里。

你不完全代表悲惨。

因为最贫穷的人亦可

用启唇微笑

将你驱散

你好,忧伤……

                ——保罗·艾吕雅

 

如霓虹灯般闪烁不定的TV画面活像一出三流马戏剧,我不知道玛格是从哪里找来这种中古时代的电影芯片,一个叫费德里奥·费里尼的神经导演,喜欢花哨的丝绸裙、彩色气球、女人帽子上插着富丽而可笑的羽毛,男人搂着海豚一样硕大而光滑的羊句模型在露天游泳池里游来游去。

玛格最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去了,换句话说,这个早八百年就化灰了的地球导演点燃了这女人2333体内不定时的炸弹,狂热像焰火一般遁着她丰满的四肢爆发开来。对于男人来说这并非坏事,心不在焉的玛格在床上表现出人意料的迷人,失去了思维一半的支持,语言的表达能力仿佛加倍地依赖肢体的放纵倾泻出来。

是的,如您所见,玛格在我家已住了三天。三天里,白天我照常去军部上班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像猫一样蜗居在我的工作间里,那里珍藏着多年来我收集的艺术品,仆人们一般不会擅自进来打扰。外面套间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放映机、液晶大屏幕、咖啡和燃着茉莉芬芳烟草的水烟管一应俱全。玛格就一步接一部地看神经导演的小丑电影,时而抹泪时而大笑,连午饭也不吃,直到我回家来将快要退化成一滩胭脂的她从沙发上拖起。

“耶尔涅斯特!你看那女人的凶部!!……好胖,哈,笑死我了,地球人的死法里,是不是还有被挤死一项啊!”

我打开衣橱拿出燕尾服,仆人今早已照我的吩咐,浆熨得整整齐齐。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就将它挂在一边。玛格也应当快些换衣服才是。

转身时不经意地瞄到电影里肥胖而丑陋的女人在床上歀摆2333腰支的镜头。

“费里尼真是完全摧毁了人们对不朽城的幻想啊。”

玛格忙里偷闲地用碧绿的眼眸扫了我一眼,继续咯咯笑:

“亏你还被称为‘艺术家提督’,耶尔涅斯特,诚然是沙子里头淘金的后果啊,”对她这种毫不留情的批评习以为常,我只能做出一个苦笑。她弯起白皙的脚尖,勾住散落在地毯上的一件衬裙,姿态优雅地抬到我的腹部高度,然后绷紧整条赤裸的长腿——

“那,耶尔涅斯特,难道你没有看出这些人的快乐?”

我稍微愣了一愣。快乐?扭动肥胖的肢体座爱,穿着衬裙下楼吃饭,左邻右舍闹哄哄地搅拌一个锅里野蛮的食物,粗声吼叫粗声大笑,讲着粗俗的荤笑话跳混乱的舞蹈吗?

“果然是有着洁癖的军人啊。”玛格叹了口气,“大概你潜意识里从未接受过真正的平民吧?虽然罗严克拉姆王朝能够在短短的几年内推倒黄金树,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占据帝国最大阶层的平民的怒气被良好的引发出来……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平民将你们推上了历史的舞台,但老实说,耶尔涅斯特,不管是你还是其他罗严克拉姆的军人,其实并不真正看得起用狂热的眼神追随你们的民众吧?

……说起来这也只能归咎于那个金发小子的错。”

“玛格!”我不得不严厉地打断她,以免她对驾崩不到半年的皇帝说出什么不恭敬的言辞。玛格换了个姿势,用肘部支着头在沙发上横躺下来,脚仍然像做瑜珈似的抬着。她没有半点不高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自言自语地持续思路:

“可是,这就是平民的欢乐,没有战争,没有野心,与权力的更迭无干,与时代的死亡无干;虽然粗俗,虽然不完美,这样鸡毛蒜皮的每一天每一天,却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了永恒呢!”

“依我看,不过是生而为贵族的男爵夫人你,偶尔产生的猎奇心理罢了,难道在您的‘星期情人’里,没有能满足您好奇的吗?”

玛格忽然笑了,波浪般的黑发在她的肩头韵律地摇曳着,发稍柔软地扫着上好的牛皮沙发……

“目前还没有,耶尔涅斯特。”她走下来随意赤脚在地上走着,靠近我抚摸我的脸,“不过,我确实考虑过一个极具魅力的对象……”

“那么让我为另一个人提前默哀吧,您又要替换星期几的菜肴?”我看着她的额角,她确实已经快四十岁了,可是好像岁月的印迹在那肌肤上频频打滑,怎么都站不住脚似的……

她扑地笑出声来,微热而含着甜香的气息喷在我的髭须上,她低头咬了咬那里,然后几乎贴着说话:

“放心,耶尔涅斯特,这个人虽然你也认识,但时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看我那么吃惊的样子,狡猾地补充道,“反正,我还没吃厌耶尔涅斯特你这盘菜……来帮我穿这个衬裙吧。”

 

挽着我在新近落成的帝国第一歌剧院下车,她又成了玛格妲蕾娜·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走过长长的大理石旋梯,不断有盛装的先生女士带着敬意向她问候。说起来,我这个帝国元帅,狮子之泉七人之一,刚上任的军务尚书都没那么受欢迎。玛格妲蕾娜在奥丁积累了极好的人际关系,她一出生就是男爵家继承人,有钱,迷人,最重要的是,聪慧,这使她无论在新旧王朝都保持了“沙龙女王”的艳名。

也有人注意到了她与先皇之姊格里华德大公妃渊源甚久的情谊,“真是先见之明哪”,那些人不怀好意地咬牙道。这些小人没可能见过这女子毫无惧色地眯着猫一般碧绿的眼,一条毒舌弄得全宇宙最华丽的黄金有翼狮子忽红忽青了美丽脸庞的样子罢了。

先皇迁都费沙的时候,玛格并没有像瞄到了风水去向的人们一样,连使银子带施人情前后奔忙搬家手续。可是在皇帝驾崩的沉重气氛里,她却于某个下着雨的夜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乘坐的豪华宇宙船如今还在小行星带中颠簸,大概三天以后会到罢?在这期间,您能不能好心收留您可怜的玛格呢?耶尔涅斯特。”

后来我才知道,格里华德大公妃已经表明了暂时不回佛洛伊丁山庄的意愿。虽然皇帝一死,这位早已深居简出的旧王朝宠妃更加没了留恋华都的理由,但这一次,她却为了年轻的皇太后和小皇子再度“入世”,这让我们这群治国者认识到,无论在高登巴姆王朝还是罗严克拉姆王朝从未插手政治的“绿色森林”夫人,手段绝非凡品。

“安妮仿佛重新找到了生存的意义。”玛格说,“真是不可思议。在事隔这么多年后,又是失去了与这个世界唯一赖以维系的亲生弟弟……我想在能够对某一个人再次说出类似‘拜托你了’这样的话之前,安妮血管里的火焰再也不会像在佛洛伊丁山庄时那样熄灭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部分,这个故事就像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创世神话般被人永远铭记——

在多年以前奥丁的一座简朴房子前的简朴花园里,美丽温柔的金发少女是如何对红发的少年说:

“齐格,要和莱因哈特做好朋友哦。”

然后,金发少年就牵起了红发少年的手。

“走吧!”

……

但是,经历了那么惨痛的代价换来的重生,能够等同于幸福吗?

我曾在心里质疑过的。却没有问玛格,她眼睛里的欣慰告诉我,在她看来答案是肯定的,我没有很多机会能见到尊敬的格里华德大公妃,不过,连玛格都被大公妃的生气感染,抛弃旧都的一切来到费沙开始新生活,恐怕这几个帝国最重要的女人是忙碌而快乐的吧。

人们常常发现,女人比男人更能承受命运的捉弄,她们柔软的心灵在考验真正来临的时候变得坚不可摧,用一种强大的意志支撑着我们这些名为“铁汉”其实不堪一击的男人。

倘若无关性别,把这层比较移植到同为男人的群体之间,仍然是包容度决定一切,无论是多么勇武的英雄、耀眼的天才,在时间和生死这两重神秘力量的致命打击下,或许并不如一个平素不起眼的家伙承受得起。

上帝在每一寸每一毫上都是公平的。

 

当我想出声叫住那个头发微微凌乱,似乎有点手忙脚乱的熟悉背影时,玛格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们无声地跟着。

几乎是像背沙袋似的把那个小孩甩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以一种强硬的态度快步朝远离剧场的长廊走去,一路走那孩子一路把刚刚手忙脚乱给他戴好的小围巾小帽子小手套一件一件扯下来往光滑如镜的地板扔,在男人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男人似乎真的愤怒了,一拐进无人的侧廊就把那孩子拽下来扔在地上。有点粗鲁的动作让一岁半的小孩站立不稳,发育得十分健康的小小的腿抖了抖,彭地跌坐在了地上。

倘若换了别家的小孩,恐怕一场伴随雷鸣般啼哭的骤雨无可避免,但我和玛格都知道,以他父亲的名义!这小孩绝对不会哭出声来。

果然,咬紧了花瓣一般的嫩嘴唇,已经开始显露出俊秀形状的小眉毛拧成一团,他坐在地上仰望着那个现在是他父亲的男人,一声不吭。

男人看孩子跌倒,手动了动似乎本能地想去抱,但最终身姿笔挺巍然不动。

“站起来。”

他轻声说。那声音比起从同一张嘴唇中吐出来的指挥千万宇宙舰艇的命令,不知低柔了多少倍,却仍然短促而不容抗拒。

小孩像凝固了的丘比特雕像般坐着。

“站起来菲利克斯·米达麦亚,然后去把那些东西捡起来。”

两对颜色毫无相似性的眼睛互相对峙,平时那么温暖现在却透着严厉的灰色,和两边都是大气圈上层般明亮却倔犟的蓝色,出现在帝国歌剧院里的蜂蜜色头发的父亲,和棕色头发的儿子。

“耶尔涅斯特!”玛格按着手臂想阻止我,我有点急:“米达麦亚元帅发火的样子你没见过,那孩子……”

“可是这样不合适!”玛格使劲拽我,“让我来!”

“哟!好漂亮的小围巾和小手套呢!”款款地摆着驼毛披肩下丰盈的腰肢,弯腰捡起一件衣物,贵族女子向帝国首席元帅走去,“我猜,是尊夫人亲手织就的爱心吧,元帅。”

米达麦亚元帅看见她,稍稍收敛了怒气,欠了欠身,又向跟在后面的我致意。

“男爵夫人。”虽然最终没有学会其已故好友那优雅的吻手礼,但蜂蜜色头发的青年元帅显然掌握了彬彬有礼又不卑不亢的精髓:“原来您已经到费沙了,怎么不通知宫内省派人去接?大公妃和皇太后今天早上还问过您。梅克林格元帅,晚安!”

“如果我说,比起宫内省慢腾腾的效率,我更青睐疾风之狼地上车的速度,元帅您作何感想呢?”我在心里抱头,这女人!

日益稳重的元帅只是微露笑意,然后礼貌地接茬道:“如果男爵夫人不介意下官粗鲁的车技,愿意效劳呢!”

“能让疾风之狼为之驾车的人,全宇宙也屈指可数吧!”玛格妲蕾娜别有深意地笑道,“不过,作为女性,我当然更期待与贤夫人的闺中交流啦,比如,最近我正想着要学学这女红啦、毛衣织法之类的……元帅不会舍不得介绍爱妻给我认识吧?”

“哪里。”米达麦亚元帅灰色的眼睛里忍不住闪过一丝惊讶。玛格嫣然一笑,突然伸手把我拽了过来:

“虽然承蒙社交界的厚爱,享有‘沙龙女王’称号的我,自觉在做一个好妻子的方面,还有待努力学习呢!”

喂喂!我在心里哀嚎,挣扎的手臂被长指甲使劲掐着。

“原来如此。”元帅真挚地笑了起来,“恭喜你了,梅克林格。狮子之泉再加上克斯拉和你,这下单身族总算彻底败北了!”

什么啊!脸涨得通红,却在与那双碧绿眼眸视线交错的刹那,被勾魂了。

 

一面横波流转的我的“未婚妻”,一面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耶尔涅斯特和我一向视元帅夫妇为榜样呢。俗话说,捡日不如撞日,能否请元帅屈尊指教一下和孩子相处的方法呢?虽然是早了一点……”玛格说着将视线移向后面的菲利克斯,这孩子已经爬了起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都很想要个孩子的米达麦亚元帅,好不容易得了这个身份特殊的“儿子”,想必面上严厉,心里不知怎么疼呢。但刚直的他,在儿子改正错误之前,恐怕不会轻易改口的吧。由身为女性的玛格来委婉求情的话,兴许能寻个台阶救下菲利克斯也说不准。

“真是漂亮的孩子呢。”看元帅没作声,玛格继续柔声说,“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他犯了什么错?”

 

我差点忘了。即使是大街上那些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开始占据橱窗的圣诞用品、窗玻璃上五颜六色的字母喷绘、行人红扑扑的脸上那一抹抹热情的笑意,甚至是应景而下的费沙第一场雪都没能让我意识到,在又一年即将悄悄溜走之前,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像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般横亘在前。难怪在海鹫,瓦列和艾齐纳哈已经几天没有露脸,两人都是鲁兹元帅生前的至交好友;毕典菲尔特那小子更是早早地讨要了假期,和缪拉两个人逃一般地离开了费沙。

至于米达麦亚元帅,他早已不再是军官俱乐部的常客。

不再有任何机会或者合适的氛围听他边喝酒边用清朗的声音谈论家长里短、妻子做的一手好菜;想必有了孩子以后,帝国第一模范夫妻早已迅速地升格为模范父母了罢?“米达麦亚家的育儿经”,听起来比什么“毕典菲尔特家训”靠谱得多,真是遗憾。

用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指揉了揉脑门——原来,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元帅还有这样细腻的用心啊。

让菲利克斯做一件他自己想做的事,或者帮助他实现一个愿望。那样,即使新年可能没有办法一家团聚,至少也要让他从小知道,十二月份就和他的生日一样重要。

一岁半的菲利克斯刚开始牙牙学语,这时还不能很好地表达,但米达麦亚夫妇看出了他的兴趣所在。

“艾芳的女友前些日子送了菲利一张音乐碟片,他听到那个东西就会手舞足蹈,晚上不放拒绝睡觉。他还能区分各种音乐,如果快餐店里当天放的背景乐很吵,他会变得异常烦躁,拒绝吃平常喜欢的食物,而广播台里的流行乐排行榜则常常让他不屑一顾。”

我们听得都笑出声来,米达麦亚元帅连唱歌都五音不全,不晓得这孩子是继承谁的。玛格低声在我耳边道:

“笨蛋,菲利的父母都是贵族啊!”

“我们夫妻俩决定了要让菲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如果他真的喜欢音乐或别的什么也无不可。昨天和皇太后说起这事,她便给了一份帝国歌剧院落成庆典演出周的请柬,正好艾芳回家探望双亲了,我只好一个人带他来……可是,”帝国首席元帅说着用一种异常冷峻的眼神看着站在一边的儿子,“菲利克斯刚才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抢人家东西。对方是一个四岁多的女孩子,我让他归还并且道歉,他不听话,事后还一直发脾气。”

 

那女孩是弗朗茨·冯·汤因比爵士的掌上明珠,其父出身仅为下级贵族,因在先皇任职旧王朝最后一任帝国宰相期间毫不犹豫地与门阀贵族决裂、效忠罗严克拉姆公爵,年纪轻、才干差强人意而累进升官。皇帝去世以后,虽然帝国之前途尚且明灭难测,但短时间内不会发生战争是肯定的了,一夜之间,在内部建设的每一条战线上对文官的需求量都急剧上升,军人自愿或被强迫转职都是常事,而战争期间附庸在军人背后的文人们,这次终于以被仰赖的姿态走到了前台……

米达麦亚元帅对于汤因比爵士的印象应该不会太佳——虽然自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后,元帅已经很少再对其军部直属以外的人和事做出那种明快而耿直的评价。但是汤因比此人,用已故奥贝斯坦军务尚书的话来说:因其不可告人的私欲压对了未来的赌注。当初为了攫取一笔旧资产而拒绝成为第一批赴海尼森新领土任职的高级文官的他,给予吏部的理由是:

因为下官唯恐在某些事务上无法与现任新领土总督的行事方式达成一致,为避免日后摩擦,下官情愿放弃升职、留在帝都为陛下直接效命。

结果,在其同期僚友都因叛乱事件牵连,处于升迁冻结期的现在,此人却平步青云,成为继年轻有为的麦恩荷夫后下一个有望入选内阁书记官的人才。

没有人知道一岁半的菲利克斯是怎么跟小欧叶妮拗起来的。那是个多少有点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尽管长得如玫瑰一般娇嫩,却相当地任性和缺乏常识,贵妇沙龙里曾经传过她在其父举办的宴会上和一群同龄孩子玩捉迷藏,结果钻到某位夫人庞大的裙撑底下,还拉着夫人的内裙号召伙伴进来,夫人惊怒之下当场摔杯而去的笑话。汤因比爵士的家教自然受到了一番嘲弄,据说也有人善意地提出尽快带孩子去检查一下智商的建议……

总之,当米达麦亚元帅以“包厢那种东西由我们父子俩享受太过奢侈”的理由,在售票处用相当于最高贵宾卡的烫金请柬换成两张普通席,并且接受了礼宾小姐好心提供的婴儿坐垫,准备回贵宾休息室接“寄放”在那里的菲利克斯时,却看到儿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大理石楼梯口。还没等他来得及抱起儿子,汤因比家的侍从就到了。

小欧叶妮的一根镶着碎钻的袖珍马鞭,被菲利克斯扔进了男厕所。

米达麦亚元帅想不出之前有哪一出过节刺激了菲利克斯细小的神经,他努力想着,他认为一定有理由。菲利克斯是个极为聪明的小孩,虽然他被送到米达麦亚家不过一年,众人最初担心的全无血缘关系的亲子关系已经没有任何障碍。所有人之中他最粘的就是养父,我有一次听皇太后转述艾芳瑟琳·米达麦亚夫人的话,说渥佛一开始好像很不习惯那孩子的粘人,他总是揪着矮小的父亲那蜂蜜色的头发当玩具。

几个提督听了都笑:难怪首席元帅原来就不太注意打理的头发,最近更有向鸟窝转变的趋势云云。皇太后摇摇头,说起来,那孩子也不大说话,只是老睁着一对眼睛看人,像要把人看穿了似的……

皇太后无意的一句闲聊和眼下元帅那不着边际的低语重合起来:“我试图追问原由,虽然明知道问不出什么,但我总觉得那孩子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我看了看元帅今天的装束,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显然玛格也是。

一向对“奢华的贵族品味”十分免疫的元帅,为了尽量低调连军礼服都没穿,朴素的粗呢外套里面露出米色的手工织衫,胳膊上还搭着围巾,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走进这种说白了就是以装腔作势为荣的地方吧……

等级这种东西,即使在外面经由血和暴力的手段翻云覆雨,甚至一朝被泯灭,然而在某些建筑物的内部,它永远像墙角的苔藓般顽强地生存着、主宰着——歌剧院就是这种一隅之地。

最终米达麦亚元帅放弃了寻求解释,把那根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马鞭放进菲利克斯手里,要他对坐在沙发上傻笑的女孩子说“对不起,汤因比小姐。”菲利克斯却忽然拗起来,坚决不肯接受那根代表“道歉”的东西,他把它扔在地上。

这下子元帅光火了,他已经听到汤因比爵士的家仆中发出吃吃的笑声,他决定回家再跟儿子讲道理,于是采取军人的强制手段,抓着儿子的手,逼他在小姐面前低头。

“对不起”这三个字,最终也没能从早已连简单的诗句都念得出的儿子嘴里吐出,元帅抓住那挣扎扭动的小身体,亲自向爵士道了歉。

“其实您不用那么生气啊,元帅。”汤因比爵士在最后说,“似乎家教这种东西,输给遗传是常有的事呢!”

 

米达麦亚元帅平静地叙述完了这句隐藏很深的刺话。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游离到静静站在一边的儿子身上,仿佛每一次注视,都在抽干他灰色眼眸中的强硬的伪装。这时,歌剧开场前的最后一次铃声叮铃铃地响起来,我说:“好了元帅,不如先饶了令郎,等欣赏完音乐再让他接受惩罚如何?”

元帅点点头。他在儿子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捡起地上的围巾和玛格递过的手套搭在臂上,想了想,又给儿子外套解开两个扣子:

“到里面再脱吧……真是的,冷了热了都会感冒吧,咱可不能回家让妈妈骂,对吧,儿子?”

那双如大气层上方般清澄的蓝眼睛眨了眨,忽然推开父亲的手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小心!慢点菲利!”

陆续入场的锦衣华服,如一道绚烂的湍流般淹没了孩子细小的身影,紧张起来的元帅顾不得推开人冲进去直叫:

“菲利!菲利!你在哪?”

……

等我和玛格赶到,看见的只是父子俩紧紧拥抱的身影。

“爸爸!爸爸!”

抓着橘黄色手织帽子的孩子死死地搂着父亲的脖子。他的声音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悦耳的,像三月檐下轻轻撞击的风铃石。

“宝贝,”米达麦亚元帅亲了亲孩子的小脸,“怎么哭了?哎呀哎呀,我也没怎么凶你呀……”

“爸爸!”这会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菲利错,错……”

眼见至高勇将被一个又哭又蹭的小孩弄得手足无措,我和玛格都唉声叹气。最终是我充当了随从,帮元帅提着一堆衣服和儿童用品,而玛格则在一旁边走边观摩疾风之狼笨拙地又哄又拍那个被军官俱乐部下注“永不啼哭”的小孩……

 

“菲利睡着了。”

我找了几个休息室,才找到米达麦亚元帅。一股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烟味盈面而来。

“您……您抽烟?”

“怎么,很奇怪么?”那人自嘲地笑了笑,松松地倚靠饰有百合花纹的长桌,柔和灯光下夹着烟的手指,竟然……如此修长。

我像不认识似的打量他,心脏砰砰地跳着,背脊彻底凉了。

你是谁?你是米达麦亚吗?你是那个永远那么光明、那么轻快、阳光一般的疾风之狼米达麦亚么!!

对面的幻象笑声渐渐大起来,细小的肩膀上下抖动。

“你这表情……哈,梅克林格!我看来是把你吓得不轻。”

“……”

我意识到自己的嘴唇蠕动着,但吐不出一个字。

米达麦亚拖过灰缸,掐掉还剩大半根的烟头。

“别瞎想梅克林格,军校时代我也跟那帮子狐朋狗友一样,啥事都干过点。后来我身边的人都不大喜欢烟味,艾芳、爸妈,还有……那家伙也是。加上天天打仗,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有青春了呢!”

使劲拍了拍衣服,那人露出刺眼却模糊的笑容,

“想必你认得出,这烟味道淡,风一吹就没了,让艾芳知道会很困扰呢,还有喝酒也是……现在都戒了。”

我的心忽然剧烈地抽疼起来,我当然知道,那种烟玛格有时也抽,是一种味道极淡、烟草含量极低的女式烟,叫“Hemerocallis”,别名“忘忧”。

“元帅!”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我竟敢抓住那人的肩膀,冒着被第一时间摔出去的危险,“请您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安静的看着我,仍然笑着,或许我们谁也没有发现过那耀眼的乱发下其实是那么端正英俊的脸,是失去了参照物而消除了一直以来的视觉误差么?

“梅克林格,我说了什么事也没有,你那小说家的天赋,应该发挥在别处啊!”

我僵硬地点点头,放开手。好!你就忽悠吧你,大家的小心翼翼,难道都被你拿去当作自我催眠么?这是自杀!慢性自杀!

我和他并排坐在长桌上。

“元帅。”

“嗯?”

“你想罗严塔尔元帅么?”

“什么?”

“我问您想念他么?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衣物窸窣响了一下。

“……想啊。”

“……”

“怎么?”米达麦亚元帅笑了笑,“你不就想要这个答案么?”

“那您为何……这样压抑自己?”

“梅克林格,你所说的压抑是什么?难道我应该在你们面前号啕大哭?还是因为这烟?还是……”他眨眨眼睛,“我干脆像某些女人一样为那家伙殉了算了?”

“没那个意思!对不起,元帅……”

“梅克林格,不必道歉。在此之前,我也曾追问过自己无数次,作为一块‘残璧’,以何种面目在没有那家伙的世界活着……后来我发现,老天爷给的答案是如此简单,把它想得过分复杂的是我自己罢了……终其一生,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无非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而已,既然是朋友,就没有失去他不能存活的道理;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不能翻脸的道理……何况,先翻脸的是他啊!”米达麦亚元帅像个少年似的轻轻摇晃双腿。

“梅克林格,你的问题其实更适合去问陛下,不过,陛下已经回答你了。他们现在,一定在瓦尔哈拉碰面了吧。说起来,陛下应该不会寂寞呢,吉尔菲艾斯提督在、杨威利在,那家伙也在……陛下活着的时候,其实一直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啊!”

“那您就不寂寞么!”被当作传奇颂扬的会面——当初在林贝尔克·休托勒杰公寓深夜密谈的四人,如今竟然只有蜂蜜色头发的青年被孤零零地扔下。

“呵……能活的长一点谁会认为不好呢?是他们给我下的长生咒吧,两个人都说过类似‘拜托你了’之类的话。”

“梅克林格,和他们不一样的,或许我身上有很多赖以长寿的身份也说不准呐,丈夫、父亲、首席元帅、帝国至宝,哈,还有正论家……”

“皇帝刚刚驾崩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想过要随什么人而去,我像个没脱离保护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想:要是罗严塔尔在就好了。伯伦希尔被入侵时我一个反应也是:喂,罗严塔尔怎么办才好?然而再也不会有人回答我。我突然发觉,以前我太依赖那家伙了,被称为‘双璧’一直以来只是我绑住了他而已。以至于他的事情揭发的时候,我那种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使我愚蠢地站在了陛下和他之间,最后咽下亲手栽种的苦果……”

“我明白了瓦尔哈拉不可能有容得下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这里,上天惩罚我,将给我漫长的生命和职责,要我尽力去回报那些爱我的人,剩下的时间,至少我还拥有想念的权利……”

“梅克林格,我想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想念我的朋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每天都想,会持续到我死的一天吧。死者的旅程已经结束,活着的人却不能永远哀伤下去,他们必须背负死者的回忆和责任,揣着一颗无法填满的空虚的心,再次上路,直到和死者合流为止,这段路是又长又辛苦的,但绝不容许跳过。”

“梅克林格啊,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他相见呢?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的样子也已经变得他完全认不出了吧……”

 

散场了。我们等了一会儿,看见玛格妲蕾娜抱着熟睡的菲利向我们走来。米达麦亚元帅温柔地接过那个小孩,用自己的外套包好他的小身体,我们目送他们上了计程地上车。

“你知道菲利做什么会惹上汤因比家么?”玛格问我。

我摇摇头。

“西耶纳家的帕特里翠夫人刚才在跟女伴说这事呢!恰巧被我听见了,因为那女孩在家里有把人当马骑的恶习,汤因比家每一个仆人都被折腾过。刚才在休息室,女孩正在作弄一个仆人呢,看见米达麦亚元帅抱着菲利克斯进来了,于是等元帅走后她就问菲利克斯,‘喂,你过来给我当马骑好么?’菲利没说话,那女孩子就咯咯笑了,‘对啊,你太小了,刚才那个人很好呢,骑起来一定很舒服……’话没说完,菲利就一头撞在她腰上,把她撞得坐在地上大哭,菲利抢了她手里的东西就从没关的门里跑出去了……”

“那孩子真的只有一岁么?”

“可能是本能的行为也说不准啊!”

“竟然能分辨得出污辱自己父亲的话,长大了必定是个孝子啊!”

“说到污辱,汤因比家的奴仆更过份,竟然对自家小姐说,‘小姐,那不是马,是狼,狼性太野,恐怕需要用鞭子先好好调教一番呢!”

“纵然进入了新帝国纪元,旧贵族家骄纵跋扈的主子和奴颜媚骨的下人仍然存在吗?赶明儿提醒玛林道夫伯爵一声,汤因比那小子,官运该走到头了……”

 

尾声

玛格妲蕾娜·维斯特帕列果然把那个玩笑当真,开始着手准备我们俩的婚礼。

当然首先要做的,是跟她那帮“星期情人”(暂时性地)说再见。

忙碌起来之后,我突然想起了玛格所说的那个“中意的平民”,有点好奇。

“不是说时机永远失去了么?”

“是说结婚了?”

“早就结了,为此还被你们视为奇迹咧!”

“那怎么叫时机永远失去了?”

“因为他心里住进了一个人啊,永远永远,生命有多漫长,这种想念就无法停止。”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

“喂,你这女人别惹事啊!别破坏人家的家庭!”

玛格快乐地笑了起来,抬手摸着我的脸:

“这不是家庭的问题,耶尔涅斯特,你难道不明白么,那个幸福已经是个残缺而稀薄的幻象了。”

我抓住她的手,

“你什么意思?那两个人,终究只是朋友罢了,他亲口说的……”

唉,唉。玛格摇头叹息。男人怎么都这样愚蠢。

“听着耶尔涅斯特,在奥丁,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还是莱因哈特·冯·缪杰尔时,我就认识帝国名花终结者了——镇定!镇定!只是认识,又不是被‘终结’了嘛,我的一位很不幸的女友——她为什么不幸你也知道——有一天向我倾吐她生不如死的痛苦……”

“当时我对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或许事情不至于那么难,他爱上一个,就杀一个,我相信这还不需要杀尽世间全部女子吧?”

“她苦恼地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玛格妲蕾娜,可是那男人爱的根本不是女人。”

“他是一个极度自恋的家伙,世间他能爱的,或许只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这一层,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完全遮蔽了起来,所以他看上去是极度厌恶自身的。”

“另一个,就是他的影子。”

“如果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终其一生都是金发小子的影子,那么帝国双璧,他们互为对方的倒影,无所谓光暗,无所谓正反,他们眼睛里从来只有对对方的那种自身亦不可能察觉的、毫无保留的倾慕而已……”

我终于哀叹了,这真是一支漫长得迷惑了人心的咏叹调啊。

一切都像浮雕一般定格了,

那人眼中的快乐,

那人眼中的忧伤,

沉入深海的真实,

透不出水面的阳光。

他们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彼此,灵魂,

却隔着死亡的沟壑

无法到达对方所在的彼方。


das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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